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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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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

夜風徐來,樹影婆娑。風煙中細小的塵埃在空中凝結,漫散天地,久久不落。

不知何時,緣起攜著眾僧,鄒雲帶著屬下,一幹人等已默聲退去數十步外。

良久,洛襄睜開眼,空蕩蕩的黑眸漸漸映出少女明艷照人的神容。

熟悉的狡黠中,隱透著一絲故意流露的殘忍。

身陷泥淖裏的蓮花,一身汙穢的惡,卻又無助,脆弱,難以描摹的美麗。

她呼之欲出的惡意,更像是在向他呼救,並非真的是無可救藥。

洛襄神色清寂,氣度從容不迫,聲音低沈有力:

“一夜行差踏錯,我願為此自請入戒律院受罰,乃至逐出佛門。”

朝露楞住了。方才一番故意刺痛人心的氣憤之言,沒想到他會給她這麽一個答案。

“大可不必。”她不假思索,脫口而出,“我說過,那夜於我而言,不過是形勢所迫,兒戲一場。昨日逝如露水,還請佛子休要介懷。”

今生,無論她對旁人如何殘忍,如何不擇手段,都不會因一己之私又害得他如前世那般眾叛親離,顛倒夢想。

朝露忍不住擡眸望向他,不知是否是她錯覺,他的眉目間透著一絲淡淡的蒼白,在月色下顯得猶為虛弱。

洛襄背過身去,沒有回應,聲音低沈,還有一絲微微的嘶啞:

“千佛寺不可久留,追兵恐會折返。我先送你去蒲城見你三哥。”

朝露收起心緒,冷冷瞥他一眼,又別過頭去,道:

“你救了我這個無惡不作的妖女,不怕今後我繼續殺人為樂,引得你後悔嗎?”

洛襄淡淡道:

“救世渡人,本是佛門子弟應做之事。我不會後悔。”

眼見她背對著他不語,似在賭氣。他遲疑片刻,又無奈地說道:

“當日,我在佛前許下誓言,要帶你出王庭,送至你兄長身邊。你一日未與他匯合,我便要護你一日周全。”

這個答案根本無需她發問,是早已在他心中盤桓數日,思量經久,才得來這般通順自洽的邏輯。

此事一旦理清看透,就如一道橫亙心頭的難題迎刃而解,胸間頓生一絲久違的舒暢。

可朝露只覺得他不情不願,毫無誠意。她一跺腳,下顎揚起,冷笑道:

“這是你的誓言,於我何幹?佛子救苦救難,可惜我們這等妖女高攀不起。就此告辭。”

語罷,朝露猛地一轉身朝早已等候多時的鄒雲等人走去。

未走出幾步,袖口一緊,被人輕輕拉住。

朝露回眸,撞上他濃睫掩映下晦澀的目光,翕張的薄唇,一字字道:

“女施主在烏茲王庭多番舍身相救,我銘感五內。此乃因果恩德,我必定要報答。請女施主,允我護送……”

何時見過高高在上的佛子這般無可奈何,又低聲下氣的模樣。朝露一怔,心下失笑,胸中郁結已久的氣消了大半。

“既然如此,有勞佛子。此行之後,互不虧欠,一筆勾銷。”

她說完,便欣然朝自己的人走去。

洛襄在原地靜立許久,窒澀許久的胸口忽而一顫,一股甜腥遽然湧上喉間。

“師兄……”緣起一驚,慌忙奔過去將他扶穩。看來師兄隱疾又要發作,又添一份兇險。

可萬不要出什麽岔子才好。

“無事。”洛襄擡手,緩緩抹去唇角溢出的血漬,覆又闔上了雙眼。

今夜月圓,他本不該為了護她,方才一時情急在佛殿與她身體相擁,肌膚相觸。

更不該對她妄動嗔癡,被她激得心潮起伏。

最不該,明知不可為,還妄想渡己渡人;不該明知她如帶刺薔薇,還想一力護她周全,哪怕被荊棘刺破心口的血肉。

可他沈寂已久的心流出了血,好似就此感受到了一絲活氣。

……

朝露來到殿外的庭院中,舉目望向一輪玉盤似的圓月。鄒雲一行人自然而然地圍在她身旁,等她示下。

朝露心知,此局這般收場,今日必要斬斷諸人的後路,把他們一個個變成她牢不可破的羽翼。

洛須靡有追兵而來,此是她的危機,亦是她的契機。

她覆手在背,掃視一圈神色各異的眾人,道:

“鄒將軍,洛須靡定是已發現你們私藏三王子,還偷渡王女出城。如此算來,罪加一等,你們若是再回王庭,只會是死路一條。”

聞聲,幾個年齡不大的禁軍本是忐忑的心底更添幾分不安。怎麽隨王女出了一趟城,便再也回不去了。

唯有鄒雲面不改色。

他送她出宮的念頭,並非一時之勇,自他動了這個念頭,便早已在心中盤算了相應的回報。

他上前一步,拱手道:

“臣等,願意追隨王女和三王子殿下。”

朝露唇角勾起。她就知道她沒有看錯人。

走一步,看三步,才是未來大將軍的風範。當一般人才剛想到接下來的困境,他已一眼看到解法和出路了。

“鄒雲,你問過我,為何要一直叫你將軍,”她頭一回端端正正地看著他,小巧的下顎微微揚起,一貫的傲慢卻不失真摯,道,“因為,並非在夢中,在我眼中,以你之才,確是能成為橫掃西域的大將軍。”

她看到鄒雲以及身旁一眾人,夜色中漆黑的眼睛發起亮來,便繼續道:

“待在烏茲王庭中,你們哪怕做了禁軍頭領,只可能一輩子只是個侍衛。良禽擇木而棲,洛須靡如何配作烏茲的王?從今日起,跟著我三哥,逐鹿西域,來日未必不能衣錦還鄉……”

她並未把話說透,點到為止。

她早已在心中認定,洛須靡奪了三哥的烏茲王位,她必是要幫三哥奪回來的。

以烏茲為起點,西域廣闊,自由天地,大有可為。

這裏是歧城,由此出了烏茲,北面天山巍峨,有終年不化的積雪,是北匈的屬地;東面經由一條狹長的河西走廊,是日益崛起的大梁朝。這其中橫著一片廣袤的沙漠,綿延萬裏,南北之間分布有高昌、莎車等西域最具盛名的三十六國。

前世,她一點一點看著李曜以雷霆之勢,席卷西域。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

西域成了他的屬國,烏茲作了他的藩臣。

今生,朝露立在烏茲一處寺廟破敗的庭院中,從懷袖中掏出一卷她出發前從母親宮裏偷來的烏茲輿圖。

她將輿圖置於院中一方破舊的石案。

玉指輕點,依次移過圖上重巒疊嶂,山川湖泊,大小城池,將她和他們未來浩大的宏圖在矮小的石案上緩緩展開。

烏茲廣袤的國土,還有父王的王位,她都志在必得。

朝露聲線輕柔,語氣不過平平,卻似有惑人心魄之力,令人無法抗拒:

“大丈夫頂天立地,豈能終日囿於方寸之土?諸位願與我一道建功立業的,今日與我擊掌為誓。自此,生死相交,永不相負。”

庭中頓時響起了“啪啪”的擊掌之聲。

在一片寂靜中,聲勢不大不小,卻未蓋過眾人此刻澎湃的心潮。

朝露心中亦頗不平靜。

她終於可以將這泥淖一般的烏茲王庭拋在身後,今後也不必再被送去大梁為妃。

馬上就可以見到三哥了。前世陰差陽錯,今生她和他可以從此相依為命,自由自在地過完一生了。

她重活一世,終於有了一個全新的開場。

思及此,朝露唯獨想起一個人,心中再難以安定。

她望了一眼新入麾下的親衛,計上心頭。

“這第一樁事,便是請你們傳出去,就說……”她瞇起了眼,皎皎目色掠過一絲少見的陰冷,道,“大梁四皇子,此時正藏身於烏茲王庭。”

禁軍雖守王庭,但畢竟來去城內外,四通八達,是一個絕佳的消息源頭。

淺淺一個消息,就是李曜的奪命刀。

若她記得不錯,前世的李曜是被大皇子加害,才流亡西域,東山再起。她當時救起他之時,他已幾乎沒了半條命。

這一世,哪怕李曜先走一步,來到西域,必是要耕耘一番。若是他的死對頭門知道他人就躲在烏茲,李曜從此豈有安生之日?

而她洛朝露借刀殺人,又豈不快哉?

之前與李曜狹路相逢,她寢食難安。前世一箭之仇,今生她必要他血債血償。

庭院中,鄒雲幾人雖不知她用意,但也很快應下。

朝露面上極冷的笑意漫開來。

李曜呀李曜,前世,你用鄒雲征服西域,今生,我用他殺你,如此,是否也算因果報應呢?

……

一行人整裝完畢,徑直往寺門外走去。

朝露走在前面,偶一回身,望見洛襄,走在最後面。他那泛著青色的薄唇上,有道血痕隱在紋隙中。她心下猶疑,但是念及洛襄冷淡的聲色,便也忍住不去過問。。

萬籟俱寂,山道崎嶇,在夜色中怪石嶙峋,坑坑窪窪,更是極為難走。

一行人剛出了山門,傳來一陣急促且細碎的腳步聲。

朝露循聲望去,原是秋葉和幾個掩護她出城的胡姬,此時竟去而覆返,又來找她了。

秋葉打頭,策馬行至她面前,疾聲道:

“朝露,我們回去路上看到有烏茲王軍,擔心他們是來千佛寺抓你。便把你們的馬放走了幾匹。那些傻子看到是王庭的軍馬,便追了過去。他們可有發現你?”

“好一招聲東擊西。”朝露讚道,“若非你誘敵,方才在寺裏那些人還不肯走呢。”

鄒雲皺眉道:

“如今一時半會兒沒了馬,可如何走?”

朝露心一橫,掠過眾人的目光,走向落在後頭的洛襄。她挑了挑眉尾,朝他嬌聲道:

“送佛送到西,哥哥不會不肯吧?”

洛襄垂眸頷首,算是沒有拒絕。周圍的僧眾一直對她目露敵意,咬牙切齒,敢怒不敢言。

朝露視若無睹,兀自跟著洛襄來到歧城的一處驛站。

只見另有幾個僧侶照看著香車寶馬,一應俱全,似是早已備下的。

朝露一眼望見了馬車後面她的坐騎雪雲駒。洛襄竟幫她把她最愛的雪雲駒帶出了王庭。

不僅如此,他似是知道她自那夜後腿間酸麻,不大能騎得了馬,特地為備下了舒適的馬車。

朝露面上一熱,擡眸盯了一會兒洛襄,似是要從他淡漠的神情中找到一絲端倪:

“哥哥,可真是有心了……”

見他面無表情,她抿了抿唇,當著他的面,硬是忍著腿根的酸痛上了馬。

她身上本就異常寬大的海青在馬上漫開來,開叉的袍角隨風揚起,露出踏在馬鐙上小半截脂玉般白膩的小腿。

一剎那,幾道目光齊齊呆住,又緩緩移開。月華下,氣氛登時莫名旖旎了些許。

洛襄皺眉,瞥了一眼緣起,終於開口道:

“找一件新衣來。”

“不必佛子掛心。”鄒雲搶先一步,朝秋葉使了一個眼色。秋葉心領神會,遞上了出城前早已備好的胡袍,推著朝露去馬車後邊更換。

“朝露,我瞧佛子,怎麽怪嚇人的……”秋葉趁她換衣之時將她拉到一邊,小聲道,“那面色,怎麽像極了我那些服了散的客人?”

“服了散?”朝露不解。

“就是那種讓人情動的藥啊……”秋葉睜大了眼,歪頭看著她,朝她耳語幾句。

“絕無可能。”朝露一怔,有幾分慌亂地擺擺手。

她換完衣服,從馬車後頭走出來的時候,卻突然憶及,上一個月圓之夜,洛襄是在王庭的佛殿發病。

當時他的模樣,確實和後來誤食摻了藥的飯食無甚區別。他汗透僧袍,喉結不住地滾動,壓抑地低喘,看都不會看她一眼,還要她後退,不要靠近……

她突然想起,緣起還煞有介事地一再勒令她,萬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半個字。若是普通的急癥,何須隱瞞?除非,就是與佛門戒律相違的“隱疾“了。

朝露的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洛襄清臒的身影,心中百念交集。

她忽然明白,他說他也有自己的泥淖。

今夜若不是洛襄提前將洛梟撤離,並留在寺中保護她,怕是她和三哥此時都兇多吉少,更何談團圓和後事呢。

他助她良多,她卻言辭相激,肆意妄為,不肯收斂前世的本性,一再觸及他的底線。

朝露目中微光一動,心生愧疚,想要對他說些什麽,鄒雲卻在此刻出言打斷了她的思緒:

“恐怕追兵不時便至。現下人多馬少,我們需有幾人分馬共騎,需要委屈殿下……”

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:

“不必。”

朝露在眾人訝然的神色中回頭,看到洛襄此時正朝她走過來。

兩人的目光相觸,四目相對,一個暗沈,一個明亮。

在場的僧眾眼中閃過異色,恨得下顎緊繃。他們圍了上去,不準她靠近佛子。

洛襄從阻隔二人的重重人影中走出來,面有倦色,神容卻是今生以來她從未見過的嚴肅。

聲線更有幾分喑啞:

“洛朝露,我接下來的話,你且聽好。”

他頭一回喚她的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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